幽都初一,血月妖异,殷红的光华给皇城每一片砖瓦都镀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刑部停尸房外,寒风卷着纸钱的灰烬,尖啸着刮过,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刃,割得人脸颊生疼。
顾昭独自一人蹲在冰冷刺骨的石板上,周遭是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尸蜡特有的腥甜与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
他屏住呼吸,专注地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挑开第三具尸体——户部主事李崇文指甲缝里的泥垢。
这已经是今夜的第三具了。
李崇文的死状极为诡异。
他不像前两具尸体那样七窍流血,死不瞑目,反而面容安详,只是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铁青色。
然而,在他僵硬的脖颈处,一朵漆黑如墨的彼岸花印记赫然在目,那花纹的边缘呈现出细微的焦灼状,仿佛不是刺青,而是由内而外,被一股无形烈焰生生烙印上去的。
更让顾昭脊背发凉的是,死者被衣物遮挡的胸口上,还刻着一个阴阳双鱼纠缠的符文,笔画扭曲盘旋,宛如活蛇,透着一股邪气。
“吱呀——”
停尸房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一脚踹开,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顾昭,长本事了?学徒验尸不过夜,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你倒好,在这儿跟死人作伴上瘾了?”
来人是刑部老仵作赵十三,他斜睨着蹲在地上的顾昭,眼神里满是轻蔑与不耐。
顾昭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知道,赵十三不过是借着由头,将这守夜的苦差事推给他罢了。
“哼。”赵十三冷笑一声,将一沓空白的验状文书扔在顾昭脚边,纸张散落一地。
“明早卯时,我要看到完整的验状,一个字都不能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扬长而去,“砰”的一声,木门被重重关上,门栓落下的声音在空旷的停尸房里回响,显得格外刺耳。
满室的尸气仿佛瞬间浓重了数倍,阴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试图钻进顾昭的骨头缝里。
他没有理会散落的文书,只是默默地将李崇文指甲缝里的最后一丝泥垢刮出,用油纸包好。
他父亲顾远,曾经是刑部最有名的仵作,三年前却因一桩“宸皇后巫蛊案”,被诬陷“藏匿巫蛊物证”,最终惨死狱中。
从那以后,“死鬼老爹”这四个字,就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子时将至,停尸房角落里的油灯灯芯“噼啪”作响,火苗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吹得忽明忽暗,将墙壁上的人影与尸影拉扯得张牙舞爪。
顾昭站起身,正准备收拾验尸的工具,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后颈窜起,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回头——那具本该了无生息的李崇文的尸体,不知何时,竟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没有焦距的灰白色瞳孔,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紧接着,一缕缕肉眼可见的黑气,如同烟雾般从尸体的七窍中溢出,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彼岸花开……她要回来了……盒子……盒子不能交……”
沙哑、破碎的低语在停尸房内回荡,那声音不似人言,更像是从九幽地府传来。
话音未落,那团由残魂汇聚的黑影猛然尖啸一声,化作一道利箭,直扑顾昭的面门!
顾昭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
他本能地向后暴退,身体却重重撞在了身后的工具箱上。
药瓶、银针、骨剪散落一地,一支他时常用来排遣愁绪的陈旧竹笛也随之滚落在地。
就在笛身接触到冰冷石板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扑至近前的残魂黑影,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烙铁墙壁,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
它剧烈地扭曲、翻滚,如遭烈火灼烧般寸寸消解,最终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黑烟,惊惶地钻入了墙角的缝隙之中。
停尸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顾昭剧烈的喘息声。
他惊魂未定地看向地面,目光落在了那支救了他一命的竹笛上。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他惊愕地发现,竹笛上一道陈年的裂纹处,竟隐隐渗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纯粹的绿色光华。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刑部衙门内便已乱作一团。
档案库方向浓烟滚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存放着历年重案卷宗的库房烧了个精光。
据说,唯一一本详细记载着三年前“宸皇后案”始末的卷宗,也在这场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顾昭交完验状,面无表情地路过仍在冒着黑烟的火场废墟。
两个负责勘察的差役正凑在一起低声议论,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真是邪门了,怎么偏偏是档案库着火?”
“谁说不是呢。我听昨晚守夜的兄弟说,那个户部的李主事死前,嘴里一直反复念叨着什么‘盒子不能交’……你说,当年宸皇后被抄家时,是不是真有什么要命的东西没被找到?”
顾昭的脚步猛然一顿,心头如遭重锤。
盒子!
又是盒子!
父亲当年被定罪,正是因为搜查官在他的书房里,搜出了一个据说是属于宸皇后的、盛放着巫蛊娃娃的紫檀木盒。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触手是那支竹笛冰凉的触感。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快步回到停尸房。
在昨夜残魂消散的墙角处,他找到了一小片比指甲盖还小的竹屑。
他取出竹笛,将竹屑对准笛身上的那道裂纹——不大不小,不偏不倚,完美吻合。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海。
这笛子,根本不是他多年前在乱葬岗无意间捡到的……这笛子,分明是有人,或者说,是“她”,特意留给他的。
夜色再次降临,顾昭借着查阅旧案的名义,独自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太学图书馆。
他避开巡逻的守卫,在积满灰尘的故纸堆里,终于找到了一本名为《幽都异闻录》的残卷。
书页早已泛黄脆裂,大部分字迹都已模糊不清。
他借着月光,一页页地翻找,终于在残卷的末尾,看到了一段仅存的记载:“……血月升,彼岸现,阴阳契,将重启。竹声可引魂,亦可镇魂,唯灵血可解其缚……”
就在他凝神细读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时,一个沙哑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仿佛贴着他的耳朵。
“竹笛招魂,也招祸。小哥,那玩意儿,少吹为妙。”
顾昭浑身汗毛倒竖,猛然回头,却见一名身披黑色蓑衣、头戴宽大斗笠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窗外的屋檐之下,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脸,唯有眼角那颗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在月光下分外妖冶。
是她!鬼市里人人畏惧的鬼差,白七娘!
白七娘没有理会顾昭的惊骇,自顾自地从袖中取出一枚碎裂的玉佩,隔着窗棂递了过来。
“拿着。若你听见笛子里有人哭,千万,别回头。”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如一缕青烟,凭空消散在了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昭握着那片触手冰凉的玉佩碎片,回到了自己那间简陋的住处。
他关上门,坐在床边,月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那支古朴的竹笛上。
裂纹处的绿光,似乎比昨夜更加明亮了。
白七娘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但他心中的迷雾却越来越浓。
父亲的冤案,李崇文的暴毙,宸皇后的秘密,还有这支诡异的竹笛……所有线索都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而他,就在漩涡的中心。
他鬼使神差地,将那支冰凉的竹笛凑到了唇边。
一缕不成调的、干涩的音律,从笛孔中飘出。
就在音律响起的那一刹那,一个空灵、凄婉的女子声音,竟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宫廷戏文里才有的独特余韵。
“……顾郎,三载离恨,你……终于听见我了。”
紧接着,无数破碎、血腥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金碧辉煌的宫殿,身着华贵宫装的女子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她的身后,明晃晃的刀光高高举起。
电光石火间,一名宫女哭喊着扑了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女子身前。
利刃落下,温热的鲜血溅上了女子华美的裙裾……
而那名宫女的脸,竟与他从小到大,在梦中反复出现的那张模糊少女面孔,一模一样!
笛音戛然而止。
顾昭双手抱头,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那突如其来的剧痛仿佛要将他的头颅撕裂。
无数冤魂的低语、哭嚎、诅咒在他耳边交织回响,让他几欲疯狂。
他颤抖着,挣扎着抬起头,看向桌上的那面落满灰尘的铜镜。
镜中的人影依旧是他自己,苍白的面孔,惊恐的眼神。
但下一秒,镜中那个“他”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缓缓勾起了一抹冰冷、嘲弄,完全不属于他的诡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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