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盖着大理寺朱红官印的文书,成了顾昭踏入那座阴冷停尸房的通行令。
赵十三皮笑肉不笑地将文书递给他,眼底的算计几乎不加掩饰:“顾仵作辛苦了,周主簿生前也是体面人,按规矩,子时需有人守灵。这差事,就劳烦你了。”他特意加重了“子时”二字,那是阴气最盛之时,寻常人避之不及,在他们这些懂行的人看来,更是亡魂最易作祟的时刻。
赵十三这是阳谋,倘若顾昭在子时出了任何差错,都可以被扣上一个“冲撞亡魂,致其不安”的罪名。
顾昭接过文书,面无波澜地道了声谢。
他知道这是个套,但他必须钻进去。
子时,停尸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惨绿的烛火在逼仄的空间里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防腐的药草味和纸钱灰烬的焦糊气,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
周德海安静地躺在停尸板上,白布覆面。
顾昭深吸一口气,上前揭开了白布。
尸体的脸并无异状,甚至可以说是面色如生,毫无死气。
但那唇角,却诡异地向上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仿佛凝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狞笑。
顾昭的目光一凛,他戴上薄如蝉翼的皮质手套,正准备从周德海的口鼻开始检查,腰间的竹笛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烫。
那温度透过衣物,烙印在他的皮肤上,像一块烧红的炭。
他心头一惊,刚想伸手去取,异变陡生!
停尸板上的周德海,那原本光洁的胸口皮肤之下,竟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一条条黑色的纹路。
那纹路如墨线入水,迅速晕染开来,勾勒出一朵妖异的彼岸花。
花瓣从他的心口蔓延,顺着脖颈爬上脸颊,那些线条仿佛是活物,在他的皮下缓缓蠕动,带着一种邪异的生命力。
与此同时,一个急促而微弱的女子声音在他耳边炸开,是阿竹!
“别碰他嘴!那是她的泪……”
话音未落,那具一直安静躺着的尸体,猛地坐了起来!
“砰!”
周德海的动作僵硬而迅猛,像一具被丝线操控的木偶。
他双目紧闭,嘴巴却猛然张开,一团黑红色的东西从他喉咙深处喷射而出,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直落在顾昭的脚边,发出一声清脆的碎响。
顾昭下意识后退一步,定睛看去,那是一枚碎裂的玉佩,只剩下不到一半,上面浸满了暗沉的血迹。
借着幽绿的烛光,他能勉强辨认出玉佩的残缺处,刻着一个“宸”字的一角。
他迅速将玉佩翻过,背面则布满了细密如蚁的诡异符文。
强压下心头的惊骇与翻涌的恶心,顾昭知道时机稍纵即逝。
他从怀中验尸囊里取出一根最长的银针,对准尸体心口那朵彼岸花的花心——心脉大穴,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银针入体,没有丝毫阻滞。
刹那间,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被抽空,骤然降至冰点。
烛火“噗”地一声,火焰被压成了深蓝色,几乎熄灭。
顾昭感觉一股无形的寒意穿透骨髓,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倒转。
血色,无尽的血色在他眼前弥漫开来。
背景音里,有诵经声,却是被人倒着念出来的《往生咒》,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带着刮骨的怨毒。
他“看”到了,那不是他的眼睛在看,而是某种记忆的残魂被强行灌入了他的脑中。
画面里,周德海跪在一间密室之中,浑身抖如筛糠。
他的头顶,悬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无形黑影,那黑影仿佛是由纯粹的恶意与黑暗凝聚而成,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巫蛊盒在哪?皇后留下的那个盒子!”黑影的声音嘶哑而扭曲,不似人声。
周德海惊恐地疯狂摇头,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黑影似乎失去了耐心。
下一秒,周德海猛地仰头,鲜血从他的眼、耳、口、鼻中喷涌而出。
他在剧痛中倒地,十指指甲发疯般地在身下的木地板上抓挠,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那木板的材质,是竹!
无数细碎的竹屑,就这样深深嵌入了他的指甲缝里!
原来如此!李崇文指甲中的竹屑,源头竟是在这里!
记忆的碎片还未消散,画面却猛地一转。
皇宫内殿,火光冲天。
无数持刀的侍卫冲入殿内,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了凤座上那位身着华服的女子——宸皇后。
就在一名侍卫的刀锋即将触及皇后时,一个宫女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皇后身前。
利刃贯穿胸膛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宫女缓缓倒下,鲜血染红了她的宫装。
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支翠绿的竹笛,那竹笛的样式、色泽,甚至连尾端的流苏,都与顾昭腰间的那支一模一样!
“那是我……我替她死了!”
阿竹的声音夹杂着无尽的悲怆与不甘,在顾昭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可他们……他们却说她是乱国的妖后……”
画面戛然而止。
“噗——”顾昭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头痛如裂,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脑中搅动,耳边全是无数冤魂凄厉的嘶吼与哭嚎。
停尸房的窗棂外,一缕清冷的月光恰好透了进来。
就在那月光之中,阿竹的身影竟短暂地凝实了三息。
她依旧是那身宫女的装束,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含着血泪。
她飘至顾昭身前,伸出近乎透明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涌入,压下了那撕心裂肺的头痛。
“找到那个盒子……所有的真相,都在鬼市里。”
她的身影随话音一同消散,只留下这一句线索,和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竹香。
次日清晨,天色灰蒙。
顾昭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带着那枚带血的玉佩残片,来到了城南的入殓坊。
他要找的人是苏晚,幽都城里最好的入殓师,传闻她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通过接触死者生前的贴身之物,聆听到其最后的执念。
“我从不替官府做事。”苏晚一身素衣,眉眼清冷,隔着门帘便回绝了顾昭的请求。
顾昭没有多言,只是将那枚用布包好的玉佩残片递了过去。
苏晚本想挥手让他离开,但目光触及那玉佩的一角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清冷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神色变化,是震惊,是恐惧,更有一丝深埋的恨意。
“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她的声音在颤抖。
顾-昭-如-实-相-告。
苏晚死死盯着那枚玉佩,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幼时……家人被害,在现场,也曾发现过一模一样的残片。”
她不再拒绝,接过玉佩,转身走入内堂。
这一次,她没有去接触周德海的尸体,而是闭目凝神,指尖覆上那块冰冷的玉佩,口中低声呢喃着无人能懂的音节。
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满是骇然。
她看着顾昭,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说……‘盒子在书里,别让苏家后人打开’。”
苏家?
顾昭心头猛地一震,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太学里的同僚,那个博闻强识、家世显赫的苏珩!
难道这桩牵扯到前朝皇后的惊天秘案,竟与苏家有关?
他正欲追问苏晚更多细节,门外却响起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若不是顾昭耳力过人,几乎无法察觉。
一个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了入殓坊的屋檐之下。
是柳无咎。
他没有进来,只是远远地站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越过门帘,精准地锁定了顾昭腰间的那支竹笛。
月光下,柳无咎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竹灵已醒,看来,用作祭门的血,也该升级了。”
当夜,顾昭独坐在护城河岸边,清冷的月光洒在水面,也洒在他手中的竹笛上。
笛身温润,不再灼烫。
阿竹的声音再度响起,比之前清晰了许多:“鬼市开在子时三刻,入口在西市那口废井。带上那枚玉佩,它是信物。记住,不要相信任何穿着黑纱的人。”
顾昭握紧了竹笛,缓缓起身,望向幽都城最深沉的黑暗之处。
仿佛能看到那里浮动的幽幽鬼火,听到无数商贩鬼魅般的低语。
那里,正是阴阳交汇、活人与死魂交易的禁地——鬼市。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灯火通明的太学藏书阁内,苏珩正轻抚着一本泛黄的古籍,封面上写着四个篆字——《幽都异闻录》。
就在他的指尖之下,书页上原本空白的地方,竟缓缓浮现出一行新的血色小字:“血脉将醒,血月再临。”
而在城南的入殓坊,苏晚送走顾昭后,疲惫地走到一面铜镜前。
镜中,她缓缓褪下外衣,在她光洁的背上,一朵与宸皇后、与周德海尸身上一般无二的黑色彼岸花印记,正妖异地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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