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所的公房离井房不远,穿过一片稀疏的松林便到。
夜色如墨,将沈星移的身影与林木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手中捧着巡更记录的簿册,这是他进入此地的唯一合理解释,一个薄弱到近乎透明的借口。
公房内灯火通明,陈判官正埋首于一堆文书之间,鼻梁上的老花镜滑落了些许,神情专注。
“陈大人。”沈星移的声音打破了房内的寂静。
陈判官抬起头,“哦,是星移啊。巡更记录放桌上便可,辛苦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喉咙里卡着一口陈年老痰。
沈星移依言将簿册放下,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房间。
公房陈设简单,唯有一排顶到房梁的案卷柜,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墨锭混合的气味,显得格外厚重。
他正愁没有机会,陈判官却自己站了起来,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杯,“人老了,不中用,一到这个时辰就口干舌燥,我去后面添点热水。”
机会来了。
在陈判官转身掀开门帘的瞬间,沈星移的动作快如狸猫。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扑向那排案卷柜。
他的目标很明确,不是那些整齐码放的刑案卷宗,而是角落里一本不起眼的杂项记录《井务稽查簿》。
这本簿子记录着历年来对阴山七井的维护情况,最容易藏匿东西,也最不容易引人怀疑。
指尖冰凉,翻动书页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擂鼓。
他的心跳得厉害,但双手却稳如磐石。
终于,在簿册的夹层中,他摸到了一片异样的凸起。
那是一页折叠起来的薄纸,触感坚韧细密,绝非寻常公文用纸。
展开纸页,一股诡异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纸上并非汉字,而是一种扭曲盘绕的符号,笔画像是纠缠的毒蛇,透着一股邪气。
沈星移的呼吸骤然停止——这是阴山当地早已失传的“巫篆”。
他在国子监的故纸堆里见过类似的图样,据说是上古时期用于与鬼神沟通的文字。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他辨认出那一行字:“天权已启,血饲三度,玉衡可试。”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进他的脑海。
天权钉已经启动,用鲜血喂养了三次,现在可以着手测试玉衡钉了!
落款处是一个模糊的朱红印痕,墨迹浸染,只能勉强辨认出半个“兵”字。
兵部?
还是刑部?
无论是哪个,都绝非他一个小小守夜人能够触及的层级。
更让他遍体生寒的是,这纸张的质地和触感,与他当年在国子监有幸见过一次的“内阁直递密折”别无二致!
这种由内造府特供的纸张,每一张都有定数,流出任何一张都是杀头的大罪。
门帘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陈判官要回来了。
沈星移迅速将密文折好,塞回夹层,把《井务稽查簿》归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留一丝痕迹。
他退回到桌前,仿佛一直站在那里等候。
陈判官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走进来,眼角的余光扫了沈星移一眼,似乎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然而,就在他放下茶杯,宽大的官袍袖口滑落时,沈星移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截麻布绷带从陈判官的左手袖口里露了出来,上面浸染着几点已经干涸的暗红色污迹,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破后渗出的血。
昨夜,他用铁铲斩断那条诡异的血线后,曾瞥见一道黑影从判官房中匆匆而出,方向正是井台!
当时夜色深沉,他未能看清,此刻这带血的绷带却成了最直接的证据。
他猛地回想起,每次在公房议事,只要一提到“井”,陈判官端茶杯的右手总会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还有他送来的那些符纸香灰,沈星移曾私下捻开细看,里面分明混杂着磨得极细的兽骨粉末!
一个骇人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所谓的“镇魂仪式”,根本不是为了镇压邪祟,而是用混有骨粉的特制熏香,通过焚烧产生的烟气,去催化和加速井下邪气的凝聚与外溢!
而陈判官,这个看似恪尽职守的地方官,正是以“官方监管”的名义,行“暗中破坏”之实的内鬼!
当夜,沈星移回到井房,心中已有了计较。他决定将计就计。
次日傍晚,他一反常态,在井台之上大张旗鼓地举行了一场所谓的“加固仪式”。
他没有使用陈判官给的任何东西,而是换上了自己带来的艾草和雄黄酒。
他焚香洒酒,口中高声诵念着自己胡乱编造的“镇魂神咒”,声音洪亮,足以传遍半个屯所。
但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面,他以朱砂混同雄黄,沿着井盖四周的砖石缝隙,悄然画下了一圈反向导流的符文。
这些符文从外表看,与寻常的镇压法阵极为相似,能模拟出封印被大大增强的灵力波动迹象。
果然,仪式结束后,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公房的窗后,一道人影飞快地缩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一匹快马从屯所后门疾驰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笼罩的山道中。
“阿七,去。”沈星移对着脚边那条通体乌黑的细犬低声命令道。
阿七是他在流放路上捡到的野犬,灵性十足,尤其擅长在复杂的山地中追踪。
它无声地低吼一声,化作一道黑影,贴着地面窜了出去,夜路在它脚下如履平地。
不到两刻钟,阿七便回来了。
它没有吠叫,只是安静地将一样东西吐在沈星移脚下。
那是一小块烧得焦黑卷曲的纸片,显然是送信人看过后急于销毁的信件残骸,却被阿七从火堆的余烬中抢了回来。
沈星移小心翼翼地展开残片,上面的字迹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几个关键的字眼和数字,像是用某种速记法写成的:“……七日为期……玉衡钉……松半寸……候京令……”
七日为期!玉衡钉!松动半寸!等待京城指令!
沈星移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原来如此,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是第二枚镇魂钉玉衡钉,而且是要主动将其松开!
幕后主使的指令,竟是从千里之外的京城传来!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裴元昭!
三年前,沈家被诬“通敌叛国”之罪,满门抄斩,而当时负责主审此案、力主严办的,正是时任兵部右侍郎的裴元昭!
他更记得,卷宗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裴氏一族的祖籍,正是阴山所在的“北陵道”!
血脉、地理、权柄,这三者如三条毒蛇,在此刻交汇缠绕,绝不可能是巧合!
子时将至,井台四周平地刮起一阵刺骨的阴风。
天权钉下的那道地缝,再度有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渗出,却与前几日不同,只滴落了三滴,便戛然而止。
那三滴血珠并未散开,而是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排列在一起,赫然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叁”字。
这不是自然现象,这是人为的记号!
沈星移霍然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不远处的判官房。
窗纸上,一道人影被灯火映照得清晰无比。
陈判官正躬着身子,对着一尊小巧的黄铜鼎焚香叩拜。
那铜鼎的形制极为古怪,分明是阴山七井的微缩模型,上面还插着七根细如发丝的铜钉。
沈星移的视线死死锁住那模型代表天权钉的位置,那根铜钉已经明显倾斜。
而旁边代表玉衡钉的铜钉,正被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细线缓缓拉动着,每拉动一丝,铜钉便向外松脱一分。
原来,井下的血饲,井口的仪式,京城的指令,所有的一切,都通过这个模型在进行着精准的操控!
沈星移握紧了身边冰冷的铁铲,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盯着那窗影,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里的耳语,一字一句地说道:“原来你们……不是在镇邪……是在养鬼。”
身旁的阿七伏在地上,全身的黑毛根根倒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充满恐惧的呜咽。
沈星移知道,他已经一脚踏进了一张横跨阴阳两界、牵连朝堂中枢的巨网。
而他沈家满门的血海深仇,那失落的真相,就埋藏在那枚即将被彻底松动的玉衡钉之下。
他缓缓退回黑暗的井房,冰冷的铁铲被他拖在身后,在粗糙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无声的轨迹。
他摊开手,掌心紧紧攥着那半截烧焦的信纸残片,目光越过跳动的烛火,死死凝固在井台中央那块沉重、冰冷、纹丝不动的巨大铁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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