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重的呼吸声仿佛贴着他的耳膜响起,并非来自井底,而是源自四面八方,源自他脚下每一寸被黑夜浸透的土地。
沈星移头皮瞬间炸开,他清楚地感觉到,那被他斩断的无形血线并未消散,而是像有了生命般,以他为中心,重新开始编织一张看不见的网。
阿七的狂吠声变得凄厉,不再是冲着井口,而是围着沈星移焦躁地打转,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仿佛他身上正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滋生。
“滋……滋滋……”
那声音又来了,不是从猪血碗,而是从沈星移自己的脚下传来。
他猛地低头,月光下,他脚边的尘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湿润、暗沉,一缕缕比发丝更纤细的黑线从地底渗出,如同无数饥渴的触须,正贪婪地朝着他的靴底攀附而来。
他成了新的“引子”。
那邪物放弃了繁琐的仪式,它要直接以他为媒,撕开一条通往阳世的血路!
沈星移心脏狂跳,几乎是本能地向后暴退。
可他退一步,那片浸染地面的黑暗便如跗骨之蛆般跟进一步,速度越来越快。
他手中的铁铲变得无比沉重,他明白,物理的攻击对这种渗透地脉的力量毫无用处。
“叮……”
又是一声铃响,这次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刹那间,沈星移眼前景象扭曲,屯所的院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唯有一口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古井悬浮在正中。
井口,那张属于老驼的脸一闪而过,随即化作一张布满裂纹、五官模糊的青铜面具,面具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旋涡。
“下来……你的血……是最好的钥匙……”
一个沙哑、古老,不属于任何活物的声音在他意识中回响。
一股无法抗拒的拖拽感从双脚传来,他感觉自己的魂魄正在被一点点从身体里剥离,要被扯进那口幻象中的古井。
沈星移猛地咬破舌尖,剧痛与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
幻象如玻璃般破碎,他依然站在井边的院子里,但双腿已经麻木,冰冷的感觉正顺着脚踝向上蔓延,仿佛要将他冻结在原地。
阿七突然发出一声悲鸣,纵身一跃,用它温热的身体狠狠撞在沈星移的小腿上。
这股力道让他一个踉跄,脱离了那片被黑气污染的地面。
就在他身体离开原位的瞬间,只听“噗”的一声闷响,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一块青石板应声开裂,一道漆黑的爪痕从裂缝中透出,深达半寸,边缘的石粉滋滋作响,仿佛被强酸腐蚀过一般。
若不是阿七,此刻开裂的就不是石板,而是他的血肉。
沈星移惊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停留。
他抱起有些萎靡的阿七,头也不回地冲向屯所的灯火通明处。
他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意志如同一只无形的眼睛,在背后死死地盯着他,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他没有回头,只是疯狂地奔跑,每一步都踏在石板路的中央,极力避开任何裸露的土地。
他一口气冲回自己的房间,反手死死闩上房门。
他靠在门板上,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阿七从他怀里挣脱,警惕地伏在门口,对着门缝外的黑暗低声咆哮。
安静下来后,沈星移的脑子才开始飞速运转。
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被封印的残魂,一个需要遵循“血为引,铃为媒”规则的缚地灵。
可今夜的交锋让他明白,老驼的残魂,甚至那三个死去的巡卒,都只是开胃菜。
井下真正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更古老,更强大,也更……聪明。
它被封印了太久,懂得利用规则。
当规则被破坏时,它没有暴怒地强行破印,而是立刻改变策略,将破坏者本身,变成了新的“规则”。
它在适应,在学习。
沈星移走到桌边,就着昏暗的油灯,摊开那张他绘制的阴山地形图。
朱砂标记的倒三角依然醒目,顶点直指古井。
但现在,这个三角在他眼中有了全新的意义。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索命阵法,这是一个坐标。
一个以生命为代价,向井下那个存在“汇报”外界信息的坐标。
每一次死亡,都像是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塔,让它更清晰地感知封印外的世界,从而找到封印最薄弱的节点。
天权钉!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位置上。
这枚钉子,名为镇压,实则更像一个双向的“阀门”。
邪气能从中渗出,而外界的“信息”由死亡仪式产生的能量,也能通过它流进去,持续削弱封印的核心。
这整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鬼杀人,而是一场漫长而精密的“越狱”计划。
而他,沈星移,刚刚亲手把这场“越狱”从潜伏阶段,推入了正面冲突。
他不再是棋盘外的观察者,他已经成了对方最想吃掉的那颗棋子。
他必须反击,但不是用铁铲,也不是靠蛮力。
他需要知道这个封印的全部真相。
是谁设下的封印?
除了天权钉,还有没有其他阵眼?
维系封印的力量来自哪里?
这些年来,屯所又是如何维护的?
这些问题的答案,绝不可能记载于《阴山地脉志》那种志怪杂谈里。
它只可能存在于一个地方天权卫所建立之初最核心的档案中。
那些档案,记录着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尤其是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机密。
而掌管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
陈判官。
那个总是板着脸,眼神锐利如鹰,似乎对屯所里任何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的中年男人。
沈星移不止一次看到他深夜还在公房里整理卷宗,那里的守备比屯所的军械库还要森严。
硬闯绝无可能。
沈星移的目光落在了桌角一叠整理好的巡更记录上。
这是他作为伍长分内的工作,每日清晨都要汇总昨夜的巡逻情况,上交到公房,由陈判官亲自审阅归档。
往常,这只是一项枯燥的差事。
但现在,这叠薄薄的纸,却成了他唯一能接近真相的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门外,阿七的低吼声渐渐平息,那股如影随形的窥伺感也暂时退去。
沈星移知道,那东西并未放弃,它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个子时,或者,等待他露出任何一个破绽。
他没有时间了。
天色将明,晨光透过窗纸,在地面上投下灰白的光斑。
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于屯所的大多数人来说,或许只是又一个普通的清晨。
但对沈星移而言,这微光代表的不是希望,而是倒计时的开始。
他拿起那叠巡更记录,用指尖细细抚过纸张粗糙的边缘。
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内心深处,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正在迅速成形。
他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对方出招,他必须主动出击,在对方下一次动手前,找到它的“死穴”。
公房里的那些卷宗,就是他的唯一机会。
他站起身,拉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驱散了屋内一夜的凝重。
他看了一眼院落中央那口平静无波的古井,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他腿上被阿七撞出的淤青,和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沉重呼吸声,都在提醒他,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迈步走出房间,步伐沉稳,表情一如往常,仿佛只是要去完成一项再寻常不过的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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