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沈星移脑中被恐惧和迷信笼罩的浓雾。
老驼不是死于失职,也不是死于鬼物索命。
他是第一个尝试者,也是第一个失败者。
他并非死后才知晓秘密,而是在死前亲手揭开了秘密的一角,也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句“钉松一寸,血开一路”,根本不是来自亡魂的警示,而是来自一个将死之人的悔恨与遗言。
沈星移的指尖从冰冷的井盖上收回,转而轻轻触碰井台边缘那道渗出黑血的地缝。
触感粘腻,带着一丝微弱的脉动,仿佛大地深处有一颗畸形的心脏正在搏动。
血,不是从井口满溢出来的,而是被地下的压力,从这些细小的裂缝中硬生生挤上来的。
这口井,与其说是一个通道,不如说是一个伤口,一个被人为撕裂、正在不断恶化的伤口。
天边泛起鱼肚白,稀薄的晨光驱不散屯所上空凝固的阴冷。
一个面无表情的屯卒端着托盘,远远地停在十步开外,将东西放在地上,便如避蛇蝎般迅速退去,全程没与沈星移有任何眼神交流。
托盘上,是陈判官差人送来的新符纸、朱砂,以及一截燃烧过半的残香。
口谕冰冷地传来:“镇魂需诚,不可怠慢。”
沈星移走上前,拿起那截香。
香身粗糙,呈灰褐色,凑到鼻尖,一股混杂着腐烂草木与骨骼粉末的腥气直冲脑门。
这绝非寻常祭祀用的檀香或柏木香,倒像是直接从乱葬岗的泥土里挖出来的什么东西。
他心中一动,回想起昨夜的景象:当他用一张空白的符纸,装模作样地贴在井盖上时,井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刺骨的寒意也随之退散。
那邪物所畏惧的,似乎并不是符纸上本该有的法力,而仅仅是“贴符”这个动作本身。
是这个仪式感,这个名义上的“镇压”,暂时安抚了它。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成形:或许此地的禁忌,重“名”不重“实”,惧“形”甚于“力”。
它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突破封印,也同样会因为一个名义上的镇压而暂时蛰伏。
这就像一场诡异的博弈,双方都在遵守着某种看不见的规则。
白日里,借着整理前任遗物的名义,沈星移在老驼那间简陋的窝棚里翻找起来。
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破桌子。
在床板下,他摸到了一个油腻的破皮囊。
打开一看,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半卷被摩挲得边角发毛的《阴山地脉志》残页。
字迹潦草而急促,似乎是在极度不安的状态下写就的:“……龙脉至此成喉,阴煞郁结。前人以北斗七星之位,立七根镇龙钉,锁其咽喉……七钉镇喉,一动则喘;喘则阴涌,血饲三更……”
在残页的背面,是一副手绘的井周地形图。
七个点位被歪歪扭扭地标注出来,对应着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其中,代表“天权”的东南方位,被一个深红色的墨圈重重圈出,旁边用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道,写着三个字:“试之,悔之。”
真相,在这一刻被彻底揭开。
老驼,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兵,并非死于玩忽职守,恰恰相反,他死于太过“尽职”。
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听信了什么传说,他主动松动了七枚镇龙钉中的第四枚天权钉。
正是这个举动,导致了封印的松动,邪气外溢,也为他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他成了第一个“血饲三更”的祭品。
夜幕再次降临,比前两夜更加沉闷。
风不起,檐下的铃铛死一般寂静。
沈星移独自坐在井旁,连阿七都似乎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紧紧地贴着他的腿,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吼。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耳畔,那若有若无的抓挠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不只来自井下,更像是从井壁的每一寸石砖缝隙中传来,细密如蚁群噬咬。
沈星移屏住呼吸,没有像昨夜那样故弄玄虚。
他只是静静地蹲下身,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地扫过井盖。
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他终于看清了。
在东南角那枚天权钉的根部,几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黑线,正从井盖与石台的缝隙中探出,像拥有生命的触须,缠绕在锈迹斑斑的钉根上。
它们随着某种不可见的频率,微微抽动着,仿佛正在呼吸。
这就是邪物的本体,或者说,是它伸出的“触手”。
他身旁的阿七猛地压低身体,伏在地上,一双犬眼死死盯着那些黑丝,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喉间的呜咽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沈星移没有去碰那些黑丝,也没有画符。
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昨夜用过的那张空白符纸,摊开,平放在井沿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足以穿透这死寂的空气:“若真需要献祭,为何只盯着守夜人?这屯所里有上百名青壮兵卒,阳气远比我们这些老弱残兵旺盛。你为何不择其一,反而要费尽心机,用一个死人的谎言来引诱下一个守井人?”
他的话音刚落,那些缠绕在钉根上的黑丝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蛇,骤然缩回了石缝之中。
紧接着,“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井下传来,仿佛有一头洪荒巨兽在井底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井壁。
整个井台都随之微微一震,连带着沈星移脚下的土地都感到了那股狂暴的怒意。
沈星移缓缓站起身,将那张空白的符纸折成一个三角形,不急不缓地压在了天权钉的钉帽之下。
他俯下身,对着那道缩回黑丝的缝隙,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想要的,从来不是有人靠近井口。你想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相信,‘井里的鬼在唤人送死’。”
他终于彻底看破了这阴谋的全貌。
老驼的残魂,不过是被井中邪物操控的傀儡,一个“传声筒”。
那些低语,那些秘密,全是邪念借着死人的身份说出的谎言,目的就是利用人性的恐惧,诱骗一任又一任的守夜人,在惊慌失措中去触碰、去探查那枚松动的钉子,从而一步步加剧封印的破裂。
昨夜,他用“反问守井常识”破了对方的逻辑陷阱。
今夜,他又用“质疑献祭逻辑”动摇了对方谎言的根基。
两次交锋,他凭的都不是什么高深法力,而是最纯粹的理性与逻辑,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鬼话连篇的伪装。
风,终于起了。
带着一丝清冽,吹散了些许沉闷。
阿七也重新站了起来,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似乎在给予安慰。
沈星移凝望着深不见底的井口,眼神中的最后一丝迷茫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
既然这鬼物是靠谎言来杀人,那他,便要用真相作为利刃,将这盘踞在阴山之下的巨大谎言,彻底剖开。
他以为自己赢得了这一回合的喘息之机,井中的邪物在逻辑被戳穿后,会暂时蛰伏。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回到窝棚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让他浑身血液都为之凝固的一幕。
在他刚才压着符纸的天权钉旁,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丝,并没有缩回井中。
它像一缕有生命的墨迹,悄无声息地从石台的缝隙中滑出,没有朝向沈星移,反而贴着地面,如毒蛇般蜿蜒,灵巧地避开所有光亮之处,朝着远处灯火稀疏的屯所兵舍方向,悄然滑去。
它改变了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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