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骤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阁楼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仿佛无数鬼爪在不知疲倦地抓挠。
孤灯如豆,映照着沈观夜专注而苍白的面庞。
他正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胶液,修复着一册残破泛黄的古籍——《鲁班书》。
这本传闻中“缺一门”的禁书,每一页都透着一股陈腐而诡秘的气息。
就在他将一片碎角对上书页缺口时,窗外被风雨撕扯的夜幕中,竟飘来一阵断续的童谣。
“纸人走,灯笼收,三更天,娘不搂……”
歌声尖细,走调得厉害,像是被扼住喉咙硬挤出来的一般,只唱了半句,便戛然而止,被狂风卷走,了无痕迹。
沈观夜的动作猛然一滞,他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隔壁。
那里是老裁缝的家,一栋同样老旧的两层小楼。
往日里,那扇对着巷子的木门总是挂着一块半旧的红布门帘,透着几分安详的人间烟火气。
但此刻,门窗大开,风雨倒灌。
屋内没有灯火,却有无数白影在昏暗中晃动。
沈观夜定睛细看,心头一沉——那屋里竟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折纸人,在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映照下,泛着死人脸般的微光。
整条巷子,除了风雨声,死寂如墓。
一股异样的气味顺着窗缝钻了进来,带着湿气的腐乳香,还混着一丝淡淡的铁锈腥气。
沈观夜鼻尖一颤,这味道……他下意识地将指尖触向身前的窗棂,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竟比被雨水打湿的金属还要冰冷。
刹那间,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官错乱轰然引爆。
“通感”被强行触发。
眼前不再是阁楼,而是三个模糊的人影,一高一矮,还有一个被抱在怀里,他们正在被无数从地上爬起的纸人缓缓吞噬。
纸人攀上他们的身体,惨白的纸张贴上温热的皮肤,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烙铁烫入油脂。
他听不见惨叫,却能“看”到撕心裂肺的哭嚎化作无形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脑海。
头痛欲裂,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翻搅。
“呃……”沈观夜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强行咬破舌尖,用剧痛压下翻涌的气血,眼前的幻象才如潮水般退去。
他扶着窗框,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中再无半分平日的沉静,只剩下惊悸与凝重。
老裁缝一家三口,就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次日清晨,雨势渐歇,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沈观夜换上一身寻常的衣衫,手里拿着一件缝补过的旧外套,以送还衣服为由,神色如常地走向隔壁那栋死寂的小楼。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
屋内的景象比昨夜惊鸿一瞥更加骇人。
客厅、饭桌、甚至楼梯的台阶上,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上百个纸人。
它们形态各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以粗糙的黄纸扎成,关节处用朱砂潦草地点染,像是凝固的血滴。
它们的眼眶空洞,直勾勾地朝向门口,明明是死物,却营造出一种被无数双眼睛无声凝视的恐怖氛围。
屋内没有打斗痕迹,一切井然有序,除了那挥之不去的、腐乳混合铁锈的怪味。
沈观夜没有踏过门槛,只是蹲下身,细细观察离门最近的一个纸人。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纸人的衣角。
一股阴冷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明明是阴天,空气微凉,但这纸人的温度,却比周遭的空气至少低了两分,如同一个微型的寒源,正不断向外散发着冷气。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回到自家阁楼,沈观夜立刻翻开那本修复了一半的《鲁班书》残页,目光迅速扫过那些扭曲的符文和晦涩的记载。
很快,他找到了相关的描述:“厌胜篇·纸傀寄魂,以生人三魂七魄为引,阳寿折阴,代行其事……”
他又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本蒙尘的《青河县地方志》,一页页翻找。
果然,在光绪年间的一段轶闻中,记载着一桩悬案,语焉不详地提到了“纸母收童魂”的说法,一夜之间,城西七名小童离奇失踪,只在各家床底发现了用麦秆扎成的小人。
两相对照,一个可怕的推断在沈观夜心中成形:这些纸人根本不是祭品,而是容器!
有人正在用活人的精魄喂养它们,而老裁缝一家,就是最新的祭品。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沈观夜下楼开门,来人是巷口的巡警老周头,他一脸焦急,将沈观夜拉到门后,压低声音道:“观夜,老裁缝家的事,你别掺和。昨晚根本没人报案,我早上查了户籍,他们一家的户口也还在,没注销。可……可我刚接到上头的电话,让我别多问,也别立案,找人把那屋子尽快封门了事!”
老周头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无奈,这让沈观夜更加确信,这件事的背后,有一股他看不见的力量在强行掩盖真相。
送走老周头,沈观夜没有听从劝告。
他返家途中,目光在巷口的垃圾堆上停住了。
那里,有一只被泥水浸透的脏污童鞋,样式很小,是给五六岁女童穿的。
鞋内,还残留着半块已经发黑的腐乳。
那股熟悉的、腐乳混合铁锈的气味,源头就在这里。
他正要俯身拾起细看,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墙角一团瑟缩的阴影。
那是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湿冷的墙根下,正是个五岁左右的女童。
她头发凌乱,浑身湿透,小脸煞白,一双大眼睛里空洞无物,只有无尽的恐惧,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小妹妹,你怎么了?”沈观夜放柔了声音,试探着靠近。
女童毫无反应,只是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
无论他如何问话,如何安抚,她都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沈观夜心生不忍,伸手想扶她起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女孩手臂的瞬间,她如同受惊的野猫,猛地向后一缩。
这个剧烈的动作让她的袖口滑了上去,露出了一截细瘦的手腕。
在她的掌心,赫然印着一道暗红色的朱砂符印!
那符印形状诡异,似锁非锁,似花非花,笔画扭曲,隐隐透出一股阴寒之气。
沈观夜的瞳孔骤然紧缩。
此符,不在《鲁班书》所记载的三十六镇魂图谱之内,但那几处关键的笔锋转折,却与他曾在孤本杂记中见过的、清末宫中秘传的“拘婴咒”残纹有七分相似!
此咒歹毒无比,专用于拘禁孩童魂魄,使其失魂落魄,任人摆布。
他立刻明白了,这女孩很可能就是从老裁缝家逃出来的,她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活口。
而她掌心的符印,意味着她依然在幕后黑手的掌控之下。
沈观夜当机立断,脱下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说地将女童裹住抱起。
必须收留她,一方面是防止她被幕后之人灭口,另一方面,或许能从她混乱的记忆中,找到一丝关于“纸人”的线索。
当晚,夜色再次笼罩纸人巷。
调查记者苏清漪悄然潜入,她正在暗访近期城中多起孩童失踪案,线索最终都指向了这条古怪的老巷。
她举着相机,凭着职业的敏锐,径直来到了沈观夜的院门外。
她恰好撞见沈观夜正在院中焚烧着什么。
一个铁盆里,几件沾染了泥水和阴气的衣物——正是那小女孩换下来的——正在燃烧。
苏清漪毫不犹豫地推开院门,相机的闪光灯骤然亮起,她厉声质问:“又是装神弄鬼的那一套?烧几件衣服就能驱邪避凶了?这年头还有人信纸人吃人的鬼话?”
沈观夜没有辩解,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小片从那只童鞋上刮下的纸人残屑,用镊子夹着,缓缓伸入一旁用作照明的酒精灯火焰中。
“若只是迷信,”他淡淡道,“它不会避火。”
话音刚落,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本应一触即燃的黄纸,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竟发出“滋啦”一声尖锐的嘶鸣,冒出一股腥臭的黑烟,而酒精灯原本淡蓝色的火苗,骤然变成了幽幽的绿色!
黄纸在绿火中扭曲、蜷缩,却迟迟没有化为灰烬。
苏清漪心头猛地一震,握着相机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身为记者,她信奉科学与证据,但眼前这诡异的景象,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正要追问,远处巷尾的黑暗中,忽然又飘来了那断续的童谣。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一个,而是重重叠叠,仿佛有几十个孩子在同时哼唱。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巷子深处,风停雨歇,那些本该静立在老裁缝屋里的纸人,竟在无人的街道上微微晃动,仿佛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推动着,缓缓转向了他们的方向。
“不好!”沈观夜当机立断,一把拉住苏清漪的手腕,另一只手抄起门后不知所措的小满,沉声道:“快进屋!关门封窗!”
三人退入屋内,大门被重重闩上。
沈观夜取来朱砂、毛笔,又毫不犹豫地刺破指尖,将一滴阳气最足的指尖血混入朱砂,以唾液调匀,迅速在门槛内侧画下了一道简易的“隔阴线”。
“熄灯,不要出声。”他命令道。
苏清漪虽然满心疑窦,但也被这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所慑,依言熄灭了屋内的灯。
子时三刻,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是无数人用指甲在刮擦地面。
上百个纸人如潮水般涌入巷道,动作僵硬却目标明确,齐刷刷地停在了沈家大门前。
它们空洞的眼眶一致朝向大门,僵直的双臂缓缓前伸,口中竟齐声哼唱起完整的童谣:
“纸人走,灯笼收,三更天,娘不搂,孟婆剪,替命修……”
歌声凄厉刺耳,充满了怨毒与绝望,仿佛百鬼夜哭。
沈观夜紧紧捂住怀中小满的双耳,额角青筋暴起——他的“通感”在百鬼哭嚎的刺激下再度失控!
耳中炸开上百个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眼前幻象纷至沓来:一座破败的古庙中央,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手持一把银光闪闪的剪刀,面无表情地将一个又一个哭泣的孩童塞入巨大的纸人腹中……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这无尽的痛苦撕裂之际,沈观夜的目光猛然穿透门板,死死盯住了门外那个领头的纸人。
在它胸前,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折痕,与其他纸人截然不同——那是折叠时误留的“逆鳞纹”!
《鲁班书》记载,唯有作为阵眼、寄居着主魂的纸傀,才会因魂力过强而出现这种细微的形体异变。
找到了!
“阵眼在西巷第三根电线杆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身旁惊骇的苏清漪低语。
话音未落,屋里仅剩的酒精灯灯油耗尽,噗的一声,火焰骤然熄灭。
极致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咚!咚!咚!
门外,上百个纸人,开始了疯狂的撞门。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