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变相扣在了楚营。
所谓的「等待答复」，不过是软禁的体面说法。我和两名扈从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每一次试图打探外界消息，都被楚兵淬了冰的眼神逼回。
完了。我心想。张良的锦囊还没到手，刘邦的承诺如同泡影，我怕是真要亲眼见证历史，然后陪着霸王一起殉葬了。
夜幕彻底笼罩垓下，楚营的死寂被一种更诡异的声音打破——从中军大帐方向，传来了沉郁悲凉的楚歌，以及项羽那独特的、带着金石之音的吟唱。
引路的楚兵沉默地示意我过去，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晦暗不明。
帐帘未垂，烛火通明。我站在阴影里，看到了千古流传的一幕。
项羽未着甲胄，一身深衣，坐于主位，宛如困于笼中的受伤雄狮。几名忠心耿耿、浑身浴血的将领陪坐两侧，人人面带悲戚。中央篝火跳跃，映得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他端起酒爵，一饮而尽，重重放下。然后，仰头向虚空，唱出了那首绝命之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声音磅礴，却裹着无尽的暮气与自嘲。是对过往辉煌的追忆，更是对命运的控诉。
「时不利兮骓不逝。」
歌声转向低沉，是英雄对天意不公的愤懑。乌骓马再也冲不出这十面埋伏。
「骓不逝兮可奈何！」
重复的咏叹，是穷途末路的彷徨与嘶吼。怎么办？谁能告诉他怎么办？
「虞兮虞兮奈若何！」
最后一句，化作一声撕裂长夜的叹息。所有的霸气和愤怒，最终都凝聚成对身边女子最深沉的忧虑和无力。
歌声止，帐内死寂，唯闻火苗噼啪。铁打的将领们纷纷低头抹泪。我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冻结。史书上的文字，此刻化作音浪，狠狠撞击着我的灵魂。
就在这时，虞姬站了起来。
她一袭素衣，在火光下面容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她走向帐中，对项羽盈盈一拜，随即，抽出了帐柱上的装饰短剑。
剑光森然。
没有音乐，她以剑为引，翩然起舞。舞姿不柔，反而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绝。纤腰扭转，衣袖翻飞，短剑寒光与她身影合一。她在用生命舞蹈，每一个旋转，每一次顿挫，都在无声诉说：
我不怕。
我与你同在。
我，不愿成为你的负累。
剑光越舞越急，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在烈焰燃尽前绽放最后、最绚烂的光华。凄美，壮烈。
项羽怔怔望着，重瞳里翻涌着爱恋、痛惜、愧疚和毁灭前的平静。
我心弦绷紧，几乎窒息。悲剧的顶点，即将到来。
舞毕，虞姬定格，微微喘息。她看向项羽，努力挤出一丝温柔的笑。那一笑，美得惊心，也哀得刺骨。
她收剑，回座，为项羽斟满酒。然后，她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她端起酒壶，向我走来。
我的心跳骤停。
她在我面前站定，拿起空爵，为我斟酒。动作优雅，指尖却微颤。就在酒水声掩盖细微声响的刹那，她抬眸，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清澈见底，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紧接着，一个极轻、极快，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带着温热的呼吸，钻入我的耳膜：
「若有可能……告诉他，妾愿他……活下去。」
话音落，酒满。
她垂眸，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回，安静坐下，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而我，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袖中毒药，怀中空诺，刘邦的算计，张良的深谋，项羽的霸业悲歌……所有纷杂思绪，被这短短一句托付，砸得粉碎。
活下去。
三个字，轻如鸿毛，却重逾泰山。在这玉石俱焚的绝境里，她不要他功成名就，不要他霸王基业，只求他……活。
我原本只是一个冷眼旁观、力求自保的穿越客，一枚棋子。但此刻，看着火光下那对相依的身影，耳畔萦绕着那声泣血私语，我的心防轰然崩塌。
一种汹涌的、不受控制的同情，瞬间淹没了理智。
历史不再是冰冷的文字。它是滚烫的，正在我眼前，流淌着鲜血与眼泪。
我握着那杯她亲手斟满的酒，感觉重若千钧。它不仅盛着酒，更盛着一个女子在末日来临前，最卑微、最沉重的愿望。
棋盘，似乎从这一刻起，开始歪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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