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自然明白,人在悲怨的积压下性格多半是扭曲的,情感多半是逢场作戏的,手段多半是极端残酷的。一旦对付恨透了的人,那他定会搜索枯肠,无所不用其极。
若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对于梁尚仿此时的言语也就能感同身受。可此时此刻的任惟枚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求享乐的初级智人,他被感化,拥有凡人的身躯却具备了圣人的品格,他只为胸中义气不顾个人得失。此时竟能听到如此莫名其妙恶毒不堪的言语,他自然忍不住叫道:“不是人的东西,纳命来。”长剑一绞,银光反射着淡金色的烈阳,剑尖绽放开来,刮起一阵旋风照着梁尚仿的面门挥砸下去。
这已不再是剑法,以一柄剑的极薄极细的锋刃,竟能造出如此惊人的威势,这岂非已超出常人所能。不错,任惟枚一心想着救人,在得知救人希望渺茫之际,仇忾的力量在胸中萦结,竟由不得他去做进一步的思量,沸腾的血液汹涌至全身各处,竟促使手腕生出偌古怪的力道,刁钻经脉,疾走奇穴,随后尽皆着落在飞剑的盘绕中。这哪里还能是一柄剑。
不是剑气的气场霎时铺天盖地,梁尚仿敞开的衣衫猎猎作响,掀动两幅衫子就朝着身后飘去,他想阻止亦是不能,只一眨眼间已成为赤裸着上身的男子。那莹白胜雪、无一丝瑕疵的肌肤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春日暖阳就像殷勤的婢女,用丝巾沾着水,轻柔擦拭这一缕缕缎子。他上身瞬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柔和的光点,装点得异常精致华美。
任惟枚看得呆了,剑锋再一次停留在他头顶两寸处,稳稳当当,竟似如此收放自如。这连他自己都有些惊异,照适才的气势来看,即便自己心生恻隐,但只要不把这小子劈为两半,已算对得住他了。
更惊奇的是梁尚仿,他先前发言吐气那等惬意自在,只不过因他自知对方不是敌手,哪怕那一剑真要刺杀过来,真落在自己头顶半寸处,而自己同样能在那间不容发的当口腾挪跃开,随即施以还手。
骤然的大意造成的却是莫大的惨痛,梁尚仿念头刚转,双臂将抬未抬之际,一股寒劲划至面门,只感到脸面都要被撕裂开来,登时难受到了极点。
当此形势下,闪避后退当然是最好的方法,梁尚仿双足一顿,就待跃出,可随即发现事态有变。这脑后的风声盘绕不绝,又是怎生回事。
其实这一剑发爆发出的威力,连施剑者本人也是始料未及的,他哪能料到剑气也斜斜的生出畸形的变化。这剑气可不同于人心,人心是诡异莫测的,谁也休想猜透,谁又能透过那双瞳孔散发出的世态炎凉的光芒从而硬生生揪出藏在里头的魑魅魍魉。可此刻,这股力道的陡生,这剑气的反复无常,岂不正印证着恶狠狠的心胸。人之所以为人,可说是一个偶然,剑之所以为剑,却似乎是冥冥中早就注定。剑就是杀戮,就是征伐。只要有人的存在,就一定有杀戮、征伐,也就必定让那华彩然而可悲的剑产生出来。
人之所以愚蠢、下贱,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人有安土重迁的懒怠性格,换句话说就是人十分安乐于现有的固定思维,舍不得去求新求异。练剑同样如此,当一套剑法练的纯熟时,每一招使出都是下意识的,剑虽然握在手中,却似接连在心头,早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所以才能时不时见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古怪现象。一柄剑固然难得,一柄宝剑更是价值连城,剑客视之如同身家性命。千里独行,却不带别的东西,就一柄三尺剑佩于腰际,遇有打家劫舍奸淫掳掠之事,只消剑簧一响,剑身倏然射出,饮尽鲜血方能罢休。
剑有如此魅力却又如此邪恶,它的魅力在于促使剑客苦心修炼剑术,若是剑法平庸无奇又何以对得住这剑的美名,又何以敢当剑客二字。剑客最需要具备的品质不是打败天下无敌手,而是三尺青锋讨红尘,是侠肝义胆解民困。就像及时雨一样,哪里需要他他就恰巧现身在彼处,劫富济贫锄强扶弱,割断了多少贪佞的大好头颅,截断了多少贱妇淫娃的细腰,刺瞎了多少地痞流氓的贼眼,焚尽了多少青瓷琉璃瓦的空室,也散尽了多少民脂民膏,赢来了多少欢声笑语,获得了多少尊崇。
然而这一剑的魅力多数是虚妄的,人们能够看见,却只是传言故事画本闹剧罢了。脆弱的人类对真正的剑客是多么渴求,就像欲火中烧的男人心中憧憬着白日赶集时碰到的美貌少妇那绫罗绸缎掩盖下的躯体,夜里虽不断盼着那副躯体就在自己眼前同样饥渴难耐的扭动,却终归是虚空一场,聊以自慰。人类对真正的剑客也同样怀着这类复杂的感情,总是期望剑客是大隐隐于市的普通人,他普通的也许只是每天清晨买菜时看到的猥琐糟老头,亦或者是隔壁理发店的一位衣着简朴然而笑口常开待人亲和的年轻人。只要这种人存在,世间就充满了幸福感和愉悦感,商贩们不再担忧暴徒的抢劫,客栈掌柜不再担忧吃白食的土霸王,美貌女子不再担忧登堂入室的采花大盗,连两袖清风又酸又臭的穷儒也不再担忧有朝一日会啃着书本饿死在小巷的犄角。
伟大神圣却又神秘莫测的剑客,为何他的行踪总是让别人揣摩不到,为何世间的人祸万万千千而他却故作清高隐姓埋名。隐姓埋名也就罢了,为何他不能入世而生,哪怕只作一个普通人,只万不得已时才些微暴露自己的身份。最让人可笑的是,他既然有此本事,为何他不能怀着盘古氏开天辟地、娲皇氏炼石补天、神农氏遍尝百草的济世救民的崇高品质,来对着统辖人、约束人、虐待人的不平等王朝做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真正的剑客,渴求的人类究是以何等心态在期盼着,只要有你振臂高呼,只要有你掣剑出炉,只要有你从孤高自诩的林间回到温暖的世间,你的臣子,将来就会是你的朋友,然后永不成为奴隶的人类,会一鼓作气将一切庞大的桎梏躯壳一并扫荡殆尽。
梁尚仿兀自抵挡不住,知道对面这人现已被仇恨激得入了魔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当此局面,强行支撑不若骗他一回更有益。见那剑光已扫至面门,连忙双臂一架,大声说道:“任师叔且慢。”
任惟枚虽恨他残酷无情,但这人毕竟对己有过救命之恩,这一剑杀掉他未免不十分理直气壮。念头才转,就要立时收剑,不料这股力道着实诡异,竟能附在剑上,继而不受右臂的指使,刚一停歇又待扑下。
任惟枚见剑刃离他只有半寸左右,只好叫道:“快闪开,这剑不听我使唤。”
梁尚仿哪有不想自行闪开之理,若真能凭个人应付又何须假他人之手,可那剑团团缠绕,逼得紧紧,听到这一声提醒,已知今日这条命是保不住的了。
索性闭目待死,感到头皮一疼,多少有些恐惧。若这一剑首先就将脑袋劈开,那也至少死的利索,没有丝毫痛苦。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极为悠长的枭鸣,枭声虽像是鸟类的鸣叫,然而这声音似还带着一股劲风,直扑到剑刃与梁尚仿的面门当中,刹那间嗡嗡嗡的撞击声回荡着高山峡谷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