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调整好情绪向张副县长办公室走去,才走到值班室就看到张副县长从陈县长办公室出来。他向我招手,十万火急地喊:“德华……”
我加快脚步走进他的办公室,看见他没有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而是坐在皮沙发上,惊讶之余,问:“张县长,有急事?”
他倚靠在皮沙发抽烟,神色凝重地说:“福田又出事了,部分村民在翻耕想种菜,沙坪镇告急,”他狐疑的目光盯住我,“上次你和代秉到医院不是解决了吗,那些村民不是答应了吗,怎么又食言了?”
他说的是这事,我提着的心放下了。但见他怀疑我和沙坪镇刘代秉镇长所办之事的真实性,我却有点急。这不明摆着疑神疑鬼吗,好在是刘代秉向他汇报的,要是只是我一个人去办且给他汇报的,他倒以为我是虚报战功呢。我蹙眉回看了他一下,说:“对呀,他们答应的好好的,怎么食言了呢?”
“刁民!”他摁掉烟头,眼睛看向窗外骂。
“言而无信之徒!”我想起“沙坪龟”,也骂道。
“只好再下去做工作啰。”他站起来,“走,跟我下去。”
我随他走出办公室。
“红棺材”面包车停在县政府大楼左边的停车场等我们。
张副县长依旧坐在副驾驶位上,我坐在第二排。车子朝东向沙坪镇驶去。
我脑海里呈现出来的是一副漫山遍野的村民冬耕图,便问:“张县长,刘镇长他们去做工作了没有?”
“他们昨天上午得到消息就跟我汇报了,我让他们马上去阻止,”他叹了口气,“刚才刘代秉来电话,说今天上山的村民比昨天更多了……”
“我看是没治的病,”司机胡有钱突然笑着说,“没专政不怕……”
“你懂什么?!”张副县长厉声喝骂道,“都什么时代了,还说这些!”
“我只是说说,”胡有钱讪讪地回应,“不然怎么办?”
“怎么办?”张副县长略有所思地说,说话的口气和缓了许多,“德华啊,要吸取上次的教训,不能跟村民来硬的那套。”
“嗯,好。”我应承着。心想今天我就当个观众,看你怎么办。我偷眼看了一眼张副县长的后脑勺,迅速把目光移向胡有钱的后脑勺,最后转向车窗外。
汽车正从云倩的老家九龙村村口经过。昨天,云倩载我到县府办报到,等我办完调动手续,和我一起到县委七号宿舍楼我的宿舍帮我擦洗床架、书桌,铺好床后回到她家。她的妈妈林梅英满脸乐开了花,煮了一桌好菜祝贺我。昨晚还留我在她家住,催促我们早日成婚。当我告知她说待县里“两办秘书”楼建好分到房子后再打算结婚时,她更是乐不可支,云倩却满脸的绯红。昨晚欢乐的气氛,温馨的场面,此时回味起来还是那么的甜蜜。我正式成为县府办的秘书了,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宿舍了,待“两办秘书”楼建好后,我将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正当我沉浸在幸福的回忆和憧憬时,张副县长却疑虑地问:“德华啊,会不会上次被你打翻住院的‘沙坪龟’在兴风作浪,在背后捣鬼呀?”
张光辉也知道“沙坪龟”?
我故作惊讶地说:“住院那个村民,我那天在他住院病床床头上面的牌牌上看到的叫高义辉,怎么变‘沙坪龟’了?”
“这你就不懂了,”张副县长颇为自得地说,“‘沙坪龟’是他的外号,公•安•部门已经调查清楚了,此人起先跟着蔗洲的‘死仔’,就是刘代秉的堂弟刘代魁混,听说近来依附到三山市黑帮去……”
“啊——?”我惊讶得喊出了声。倒不是惊讶于“沙坪龟”的底细本身,而是惊讶于公•安部门这么快就已经如此详细地掌握了“沙坪龟”的具体情况,更惊讶于我们政府的强大实力。
“也没什么可怕的,”张副县长胸有成竹地说,“就像陈县长说的,让他们跳,看他们怎么跳,要是跳得过份了,影响、阻碍了我们目标的实现,再跟他们算账。今天呢,我们下去主要是摸清情况,做些政策宣传……”
“张县长成竹在胸了,”我恭维道,“我看没问题了。”
“我们不可大意。那些人鬼花样多,蒙蔽、挟持村民来对抗政府,这最让我们头疼的事,”张副县长焦虑地说,“要是就那么几个地痞流氓,叫公安•部门铐起来就好了,像刚才胡有钱说的,把他们给专政了就是。可是呢,时代不同了,事情没那么简单。有那么简单的话,我们干部队伍就不要越来越大了……”
争夺群众?这我在看历史的时候,最为关注的问题,没想到现实里却要严峻地面对。流氓地痞也学过历史?也知道“水与舟”的辩证关系?从书本走向现实,不禁惊讶得我傻懵了。
“怎么没声音啦?”张副县长侧过头,笑着问。
“哦,我在消化您的话,”我愈加谦恭地回答,“要是村民一直未清醒过来,而我们又需赶时间,怎么办?”
“不愧是‘榜眼’啦,”张副县长几乎把整张脸转到我眼前,欣赏地看我,“德华啊,你问得够深的。你说,怎么办?”
“是不是打蛇打七寸,重点做‘沙坪龟’的工作?”我以询问的方式探张副县长的内心想法,也给自己一条退路,因为不知他是嫉才还是爱才之士,若是嫉才妒能之辈,我会死的很惨的。
他足足盯着我看了半分钟,然后缓缓地点头,边把脸转回去边说:“难怪呀,你能写出那篇出色的作文!”
我知道他是说考试的那篇“论解放思想与实事求是”的作文,但我没有高兴,因为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嫉妒”二字,于是我马上说:“我是顺着您刚才说的意思推出来的。”我把功劳归到他的身上。
他笑了,说:“聪明人真是说头就知尾啊。”
又表扬了。同样的是去福田村,上次他在车上没有正眼看过我,今天他把整张脸转向后面来,还不时地表扬我。今非昔比,今胜昔啊!
等下到福田村,“沙坪龟”该不会再像上次我和刘代秉到医院看望他时,他瞪大牛眼喊我“姜老大”吧?好在那天我是跟在提着一大袋水果的刘代秉后面,当他那么喊时,我紧蹙眉头瞪他并且努嘴示意甭让前面的刘代秉知道我和他的那层关系,好在他并不傻,立马知会我的意思,便黑下脸冲刘代秉说:“你们今天来是黄鼠狼跟鸡拜年没安好心,滚回去……”
车子已经到达福田村地界。张副县长叫胡有钱把车停在进入福田村的喇叭似的路口处,随即刘代秉从路口边的小店里跑出来,站在副驾驶室外,说:“张县长,你好快呀。山上群众大概有几十号,有的芥菜都种下去了……”
“你们镇今天出动多少干部?”张副县长问。
“除值班外,全来了,”刘代秉心神不定地瞧着张光辉,“我还把派出所干警都叫来了……”
“没效果吗?”张副县长问。
“只劝回二三个。”刘代秉回答得有气无力。
“坐上来吧,”张副县长说。
“铁路涵洞被石块堵了半米高,”刘代秉拉开我这排位置的车门,坐进我的身旁,“车子进不去。”
“我还要帮你去撵村民下山?”张副县长不好气地说,“通知村书记、村长到村部。”说罢,他转而对胡有钱说,“去村部。”
“他们都在村部。”刘代秉回应道。
车子往涵洞方向走50米左右向右再走50米左右的冷清小巷,便停下来。
我们陆续下车。随着我们的车子到来,许多村民都围了过来,有的跟张副县长打招呼问好的,有的问高尔乎球场什么时候动工,也有的在发牢骚骂街……张副县长乐呵呵地边敷衍他们边往村部里边走。
我察看了下四周环境。村部就座落在小巷边,一道围墙和一扇对开的铁门隔开了外界,左右连着民房。乍看就像民房,要是没有挂在村部办公楼楼梯口左边的两块村支部和村民委员会的牌子,外人绝对看不出这是个村部。四周是密集而参差不齐的民房。
此时,围墙外只有几个老人和小孩,他们围着红色面包车看,——胡有钱早跟随着张副县长上二楼去了,许是又去拿桌面上的烟吧。
要是村民围攻张副县长,怎么脱身?这么一想,倒吓出一身冷汗。但我马上镇定下来,——不就是“沙坪龟”吗?
“姜秘书——,”刘代秉在二楼走廊上叫。
当我走进村部二楼小会议室门口时,一个中年人笑嘻嘻地递给我一包大中华,说:“请、请,姜秘书。”
我推让着那包大中华,刘代秉见了,说:“有抽烟,放身上抽。”
那人直接把那包大中华塞进我的西装口袋里,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一下坐在小椭圆型会议桌中间位置的张副县长。他没有看我,他正跟另一个中年人说:“高书记,离元旦开工没有几天啦,怎么村民有反弹?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被张副县长叫做“高书记”的中年汉子想必就是福田村的党支部书记了,他吱吱唔唔地说:“这个……这个,主要是村民认为田还没被征用……”
“这只是其一,”刚才塞烟给我的那人边走近张副县长边说,“最主要的是有人又在鼓动……”
突然,楼下有人大喊一声“冲上去”,随即楼梯响起好几个人的急迫的脚步声……
“他们来了……”福田村高书记脸色顿时苍白。
刘代秉走近张副县长座位,慌张地问:“怎么办?”
“来就来吧,”张副县长神色紧张,他看了看我。
我依旧侧面对着门口坐着,没有起身,掏出刚才那人塞进我西装口袋里的那包大中华,漫不经心地撕开外层包装,从里边取出一根叼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