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至,夜色浓得化不开,仿佛一团浸透了怨气的墨。
慈幼庵外的荒草被阴风吹得起伏不定,像是亡魂在黑夜里叹息,每一声都刮着骨头。
沈观夜的身影在草丛中穿行,脚步压下枯草的声音被风声轻易吞没。
他一手提着那坛陈年糯米,另一只手拎着的布袋里,黄符、硝石包、铜铃相互碰撞,发出沉闷而细碎的声响。
苏清漪紧随其后,她拒绝了留在安全地带的提议,清冷的月光照亮了她紧抿的嘴唇和腰间那根乌黑的短棍,那双总是盛着温柔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两人在半塌的庙门前停下脚步。
门楣之上,九十九盏红灯笼如一串串凝固的血滴,在风中摇曳,光影幢幢。
每一盏灯笼的纱罩上,都隐约透出一个模糊扭曲的人脸轮廓,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正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
这诡异的景象足以让最胆大的人心头发毛,苏清漪下意识地握紧了短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沈观夜的目光却落在了门槛下的泥土上。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仔细端详。
泥土潮湿松软,上面布满了杂乱的脚印,但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脚印都是朝向庙内,而朝外的脚印却寥寥无几,且都极为浅淡,仿佛只是踮着脚尖匆匆离去。
“不对劲。”沈观夜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凝重,“这里不像是有人频繁进出,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庙里长了出来,然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他说话间,从怀中摸出一方老旧的罗盘。
托在掌心,那枚磁针刚一稳定,便立时如疯魔般狂转不休,根本无法辨认方位。
“地脉被扭曲了,”他沉声道,“有人用大手段在这里布下了逆转阴阳的阵势,此地已成绝地。”
苏清漪心头一紧,但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两人不再迟疑,侧身从破败的门洞中闪了进去。
一股混杂着尘土、霉味和浓郁血腥气的阴寒气息扑面而来,刺得人鼻腔发酸。
正殿内的景象,让见惯了诡异场面的苏清漪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大殿中央,赫然矗立着一个高达三丈的巨大纸人。
这纸人并非一体,而是由成百上千个巴掌大小的小纸人密密麻麻地黏合而成,每一个小纸人身上都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咒。
巨型纸人的面容模糊不清,五官的位置只是一团氤氲的色块,却偏偏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慈祥”感,仿佛一个由无数亡婴拼凑而成的畸形母神。
纸人四周,整齐地摆放着一圈圈黑色的木制牌位,数量之多,几乎铺满了整个殿堂地面。
每个牌位上都刻着一个稚嫩的孩童姓名,下方还用小字压着一行生辰八字,牌位底座,无一例外地都压着一小撮头发和几片指甲。
“她在收集童魂。”沈观夜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墙壁,墙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黄符,符咒的纹路彼此勾连,竟组成了一幅巨大而繁复的“九转续阳大阵”图谱。
这阵法与他家传的《鲁班书》残卷中记载的一门禁术“代祭通冥”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都是以活人魂魄为祭品,行逆天改命之事的邪法。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屋顶正中的一根横梁上。
那里,用红线悬挂着一柄古朴的青铜剪刀,剪身布满绿锈,却掩不住其锋刃上流转的森森寒光。
“找到了。”
沈观夜压低声音,对苏清漪解释道:“那就是阵眼,是孟婆子手里那把银剪的母器,以千年寒铁铸造,专斩魂魄根脉。她要用最后一个新生的童魂作为‘引子’,彻底激活这个大阵,借这近百名婴孩的怨气,为这座阳气衰败的城市,换取一城虚假的阳寿。”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在殿内响起。
“铛——”
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敲在人的神魂之上。
苏清漪只觉脑中一阵轰鸣,险些站立不稳。
殿后那尊被蛛网覆盖的佛像背后,一个佝偻的身影缓步走出。
正是孟婆子。
她满头白发散乱,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手中那把银剪上,一滴滴鲜血正顺着剪刃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嘀嗒”的轻响。
“你懂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怨毒与疯狂,“这世道,活人吃人,比纸人可狠多了!我不是在害他们,我是在替天择童,是在续命苍生!”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城中方向,那里,隔着沉沉的夜色,依稀能看到富人区洋楼的璀璨灯火。
“你看!那边歌舞升平,灯火通明,可这边呢?多少孩子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活活饿死在街头!这座城病了,病入膏肓!我要让它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哪怕,要用他们的命来换!”
沈观夜面沉如水,没有与她争辩。
在孟婆子嘶吼的同时,他握着米坛的手指微动,一股股细密的糯米流便悄无声息地从他脚边洒下,看似随意,实则在他和苏清漪的立足之处,形成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断阴步”轨迹。
同时,他的鞋尖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轻轻划过,不动声色地测算着地面牌位之间的距离——那些正是阵法节点的关键所在。
孟婆子似乎失去了所有耐心,发出一声尖啸,整个人如鬼魅般扑来!
她手中的银剪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线,每一道剪影都带起一股怒号的阴风,吹得牌位咔咔作响。
“动手!”沈观夜低喝一声。
激斗瞬间爆发!
随着孟婆子的动作,那巨大纸人身上黏合的小纸人竟一个个活了过来,它们挣脱束缚,化作一群没有五官的鬼婴,尖叫着朝二人扑杀而来。
沈观夜手腕一抖,布袋中的铜铃已落入掌心。
他猛地摇动,一串急促而清越的铃声瞬间扩散开来。
“镇魂!”
铜铃发出的声波与阴风中的鬼哭狼嚎相互冲撞,形成一种奇异的共振。
那些扑来的纸人动作猛地一滞,变得错乱而迟缓,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扯,互相冲撞起来。
沈观夜借此机会,将手中的糯米猛地向前一撒!
糯米遇上纸人身上浓郁的阴气,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火药,发出“噼啪”的爆响。
几具冲在最前面的纸人傀儡,当场被炸得粉碎,化作一团团黑灰。
就在沈观夜牵制住孟婆子和纸人主力的瞬间,苏清漪动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掏出几张早已备好的符纸,用火折子点燃,奋力投向大殿墙壁!
“呼——”
带着火星的符纸准确地贴在了“九转续阳大阵”的图谱边缘。
火焰借着符纸上的朱砂,轰然蔓延开来,烧得那些陈旧的黄符焦卷蜷曲,纷纷脱落。
阵法出现了一丝裂痕!
就是现在!
沈观夜双目精光一闪,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不退反进,竟直冲那根悬挂着青铜剪的横梁而去!
他身形矫健,几个纵跃便攀上了殿内的梁柱。
“竖子敢尔!”孟婆子见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手中的银剪脱手飞出,化作一道流光,直追沈观夜的后心。
沈观夜在攀爬之际感到背后恶风不善,急忙侧身闪避,但银剪的速度实在太快。
只听“嗤啦”一声,剪风扫中他的左腿,裤腿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布料。
一股冰冷刺骨的剧痛钻心而来,仿佛连骨髓都要被冻结。
他闷哼一声,却咬紧牙关,借着这股剧痛带来的刺激,手臂再次发力,身体猛地向上窜起。
在身体达到最高点的瞬间,他从布袋中摸出最后一包硝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那柄青铜剪!
“破!”
硝石包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精准地击中了青铜剪的中心。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远胜之前的任何一次爆炸。
硝石遇寒铁阴气,威力被催发到极致。
那柄作为阵眼核心的千年寒铁青铜剪,在剧烈的爆炸中应声断裂,化作无数碎片四散飞溅!
阵眼,崩解!
随着青铜剪的碎裂,那座高达三丈的巨型纸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轰然坍塌。
无数小纸人瞬间失去灵性,与构成巨人的纸胎一同化作漫天灰烬,洋洋洒洒,如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灰烬之中,一阵空灵而悲怆的童谣声回荡而起,那是近百名孩童的齐唱,歌声清晰而完整:
“纸人走,灯笼收,三更天,娘不搂……”
“孟婆剪,替命修,一命换,万家秋……”
歌声由近及远,带着解脱与悲凉,最终消散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孟婆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浑身颤抖,她猛地跪倒在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手中的银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她满头的白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根根脱落,皮肤迅速失去水分与光泽,转瞬之间,便从一个精气神尚足的疯癫老妇,变成了一具行将就木、气息奄无的枯槁躯壳。
沈观夜拖着重伤的左腿,从横梁上艰难地滑下。
他没有理会彻底垮掉的孟婆子,而是在那片纸人灰烬的废墟中摸索着。
很快,他挖出了一只冰冷的陶瓮。
打开瓮盖,一股纯净的灵光扑面而来。
瓮中没有尸骨,也没有符咒,只有八十一缕萤火虫般的微弱光点,在其中缓缓漂浮,安静而祥和。
那正是被囚禁于此的童魂。
他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以指为笔,混着朱砂,在掌心迅速写下一道繁复的“放归咒”。
“尘归尘,土归土,魂归来兮,无怨无怖。”
他将掌心对准瓮口,轻轻一吹。
那道血咒化作一道红光没入瓮中,八十一缕光点仿佛受到了指引,依次从瓮口升起,穿过破败的屋顶,飞向即将破晓的天空,最终消散于无形。
东方,天际线已然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将至。
沈观夜拄着一根断裂的梁木,疲惫地望着那抹微光。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谢谢”。
他微微一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那只不久前才写下咒文的手掌,此刻空空如也。
他想起了被安置在老周头家中的小满,那孩子掌心贴着的符印……此刻,应该正在缓缓褪色吧。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然而,当他再次抬眼望向那片由无数小纸人组成的灰烬时,那句诡异的童谣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再次回响。
“孟婆剪,替命修……”
替命……修?
沈观夜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不仅仅是一场献祭,这歌谣的措辞,更像是一种……功法的口诀。
孟婆子死了,可创造出这门“替命修”禁术的人呢?
那本《鲁班书》残卷中所缺失的,是否就藏着这背后更深、更庞大的秘密?
他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寒意无关伤口,也无关黎明前的低温,而是源于一个刚刚浮现的、令人不安的猜想——慈幼庵的百婴献祭,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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